“這麽多年了，我常常夢見小芳站在我面前，渾身濕淋淋的，她也不說話，只是看著我。我知道她恨我，我也恨我自己，我也悔不當初啊。我為什麽要去找小芳，當年，如果不是有人告訴我你們一家人在鏡湖度假，我也不會去啊。沈大哥，我知道我也該死，我早就該死了。可是我不能，我不能丟下小墨自己去死，他的父母都不在了，他也就只有我了。”

“命啊，這都是命，人一輩子，什麽都是安排好的，誰也鬥不過命。”

沈開遠慢慢地站起身來，輕且緩地念叨。

“大概從上輩子起，你們的命就糾纏在一起了吧。你說，究竟是小芳欠你的，還是你欠小芳？小芳走了，我們也都開始了新的生活，而你，卻一直活在過去，活在痛苦之中。命，這就是命。我們誰也無法改變的命運。”

沈開遠眼中幹澀，卻挺直了脊背，再也不去看那個男人一眼。

“沈大哥，你……”

淩傲北撐著茶幾晃晃悠悠地想站起來，卻因雙腿發軟，幾次也沒成功。

“我不怪你，真的。”

沈開遠背對著他，聲音清晰而堅定。

“你也是小芳愛過的人，我不會怪你。而且，這麽多年，你內心的痛一定不比我們的少，甚至，會比我更痛，這種痛苦比什麽懲罰都來得更強烈。所以，我不怪你。算了，我們也是半截入土的人，百年之後，你自己去面對小芳吧。”

沈開遠拉開辦公室的門，卻意外地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淩墨。

“叔叔。”

淩墨緊鎖著眉頭，臉色微微泛著白，一只手插在褲子口袋裏，另一只手扶著門框。

沈開遠楞了一楞，隨即點了點頭，算是打個招呼。

“你，早來了？”

“沒有，剛到。安靜說您在伯父辦公室，所以……”

“我們談完了。”

沈開遠走過他的身側，又停下腳步。

“雲落要去法國了，我勸過了她不肯聽。如果你要留下她，就盡力去追吧。”

“叔叔。”

淩墨轉頭面對他。

“您跟伯父……”

“上一輩人的事情與你們有什麽幹系？我看中的是你這個人，又不是你的家庭。”

沈開遠給他一個鼓勵的笑容，一面在他肩上輕輕一拍。

“去吧，該幹什麽就什麽，記住，千萬不要做什麽讓自己後悔的決定，等你老了再追悔莫及又有什麽意義？”

“叔叔，我讓阿離送您回去吧。”

“不用了，我想自己一個人走走。去陪陪你伯父吧，他也不容易。”

淩墨看著沈開遠的背影淹沒在忙碌的職員們中間，正午的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照進來，在格子間投下一處又一處陰影。有人放下了提拉式的窗簾，室內頓時清涼暗淡了許多。有職員經過他的身邊，輕聲招呼“淩總好。”

他微微頷首“好。”

回身看著緊閉的辦公室的門深深吸了口氣。淩傲北辦公室的房門是傳統的木制門，不僅密閉性好，隔音性能也很不錯。淩墨猶豫了片刻，才在門上輕輕扣了扣。出乎他意料的，門內馬上響起了淩傲北的聲音，一如往昔的沈穩。

“進。”

辦公室裏陽光明媚，卻莫名的透著一絲寒意。

淩墨一時竟沒看見伯父的人影，直到淩傲北輕咳一聲，他才發現他坐在沙發的一隅。說是坐，不如說是“縮”。淩墨心裏莫名的一疼。

他的伯父，在他印象裏那個無所不能，從無畏懼巨人一般的伯父，此刻正瞘?著身軀窩在沙發角落裏，看向他的目光迷離而渾濁。

“伯父，你怎麽了？”

淩墨心中雖有些憂慮，但仍保持著正常的語速問話。

“小墨，你回來了。”

“是，回來有一會兒了。我在姚氏集團跟他們的律師談好了，姚氏與我們的合作全面停止，從我們目前合作的所有項目裏退出。只要我們不追究他們的法律責任，他們將賠償我們所有的經濟損失。”

“好。那我們掌握的，他們與那些項目負責人之間存在的非法利益關系的證據呢？就不移交給公安機關了？”

談到公事，淩傲北空洞的眼神有了些許光彩。淩墨心中暗暗高興，唯有工作能讓淩傲北忘掉所有其它的不快。

“是的伯父，我答應了姚總撤訴。畢竟，針對我們的始作俑者並不是姚氏集團，而且，姚總並不是真心要打壓我們瑞龍，不過是受了裴帥源的唆擺，還有就是……”

淩墨突兀地頓了一下，看著面前茶壺裏的半壺茶水。他摸摸壺邊，猶有餘溫，便給伯父斟了杯茶。

“他主要是為了我跟姚墨珠的事生氣，又聽了裴帥源的教唆，以為控制了瑞龍就能逼我就範，從而達到我們兩家聯姻的目的。幸好我們對裴帥源早有防備，對他身邊的人也盯了很久，這才抓到他們的把柄。那家盛世地產已宣布破產，剩餘資產和產權也已被問鼎淩霄全面吸納，等過一段時間重組整合，伯父您就不要擔心了。”

淩傲北沒有說話，只是牢牢地看著他的眼睛，淩墨暗暗心驚，不知伯父心中子在想什麽，難道是自己什麽地方做錯了？

“小墨，除了公事，你還有什麽要跟伯父說嗎？”

淩墨心中一凜，伯父嘴裏說的“其它事”，難不成是指沈開遠？

剛剛伯父與沈開遠的談話他並沒有聽到多少，自幼的教養習慣，使他可以真正做到“不聽、不看、不說”，所以即使是在門口站了許久，沈淩二人的對話他也並沒有很刻意的去聽。

“伯父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嗎？”

“我知道你留意裴帥源很久了，遲遲沒有動作只是顧忌著我和他的關系。可這次你做得那麽幹凈利落，沒有給他留一絲餘地又是為什麽？”

淩傲北話鋒一轉讓淩墨錯愕，眼睛不自覺地瞟向一邊，語氣卻有些莫名的發虛“我，沒有……”

“沒有什麽？”

淩傲北毫不放松地追問。

“你是說，你這麽著急的對裴帥源下手，難道不是為了沈家小姑娘才這麽做的？這不像你一貫沈穩的作風啊。”

“伯父。”

他迅速地回眸，卻在與伯父對視的一瞬間又心虛地垂下了眼眸。

淩傲北突然笑起來。

“小墨，伯父並沒有怪你的意思。”

他看著侄子因緊張而糾結在一起的白皙的手指。

“老裴跟著我很多年了，的確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最得力的助手。可我怎麽也想不到的是，就是這個親密的老友對我的傷害是最大的。自從知道他就是盛世地產的幕後老板之後，我也暗中做了很多調查，真是不查不知道，一查嚇一跳。他竟做了那麽多見不得光的事，就連上回工地工人出事家屬來鬧的那件事，背後也是他在推波助瀾。”

淩傲北無奈地搖頭。

“我真不明白他在想什麽。”

“上回那件事，是當時問鼎淩霄的副總林海出面頂了鍋，江爍說服了他出來指證裴帥源，另外，裴叔叔的前女婿陳濤，也轉做了汙點證人。伯父，您想見見裴叔叔嗎？現在，公安機關正式對他立案調查，據說他還牽涉了其它的商業罪案。”

淩墨小心翼翼地問。

“不見了。”

淩傲北語氣堅定地回絕。

“見了又怎麽樣？還能回頭嗎？”

他望著侄子的臉，那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像他的父親，淩傲北最親愛的弟弟——淩傲東。

其實，他也暗中查到了不少的事情。最讓他心驚的就是當年的車禍，那場車禍裏，只有裴帥源是唯一活下來的人，可據淩傲北現在的調查所知，當年若不是裴帥源的自私自利膽小怕死，說不定同去的三個人都有存活的希望，說不定小墨和榟楓都不會成為沒有父親的孩子。

“伯父，你怎麽了？”

淩傲北想的出神，被淩墨看出了一絲異樣。

“呃，我沒事，沒事。老了，容易走神。”

淩傲北寬慰地笑一笑。

“你，聽到我跟你沈叔叔說的話了嗎？”

“沒聽到多少。”

淩墨老老實實地搖頭。

“那你告訴我，你還愛著沈家小姑娘嗎？”

“當然。”

沒有一絲猶豫，淩墨幹脆的回答。

“就算她不想理你了，要出國了，要放棄了。你也不變？”

“伯父，我這輩子，就要她一個。即使她不要我了，我也……我心裏也容不下別人了。”

淩墨想起沈雲落決絕的模樣，心頭募地一疼。

“我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那麽絕情，可我知道她一定有什麽苦衷，我不相信她為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八卦緋聞就要離開我，她不是那種輕易上蕩受騙的人。我總懷疑榟楓在這裏面充當了什麽不光彩的角色。可她，卻什麽都不告訴我。”

“我相信雲落是個好女孩，也相信我侄兒的眼光。”

淩傲北突然抱了抱淩墨的雙肩。

“去吧孩子，不要像伯父一樣，把手裏的幸福輕易的就丟掉了。有些東西弄丟了，就一輩子也找不回來了。”

淩墨被伯父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嚇了一跳，他的記憶裏，即使在自己幼年的時候，伯父也沒有這樣摟抱過他。

“伯父……”

“你這傻孩子，還不去？難不成別人上了飛機你再去追啊？公司的事暫時也塵埃落定了，我的事你不用操心。去做自己該做的吧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淩墨眉眼一彎。

“我這就去，伯父。”

淩傲北給了侄子重重的一拳，似乎將自己這輩子沒能追到愛的所有遺憾，都轉化成力量傳輸給了侄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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